幽暗的米纳尔森林的这一个角落,充斥着魔族残存于这里对于过去辉煌的虚影。在六千五百年前与人类分据世界双极的灿烂文明,在埃德尔斯坦苦寒之地生存下去的坚韧与荣耀,此刻都只剩下幽深光线下随着血脉流淌的一声声叹息。

洛维安的心中所想的确成为了现实,也许现在的人类没有灭绝魔族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费这一毫无意义的力量去清理掉最后的,历史中的敌人。那些曾经留下过辉煌名字的魔族,如今已经成为了他们历史中开始逐渐淡忘的对象。甚至连曾经代表着魔族无尚辉煌与强大的种族名字,如今也在短暂的五百年的时间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历史尘埃。血月、翼魔、夜殇——曾经给人类留下过无限恐惧的名词,如今早已成为了他们生活中令他们感到痛苦的历史回忆,并且因为对忍受痛苦的不耐而开始逐渐选择了忘记。

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看到了绝对的绝望。

周围的巨树在一片狭长的阳光下向四周分开,形成了一小片在这暗林深处珍贵的阳光地带。大约有一千多户魔族家庭在五百年前退居米纳尔森林后,选择了在这里定居。这里的魔族居民主要都是曾经魔族中数量最多的芒族,同时也有少部分的血月族的残余——这令洛维安感到有些惊讶——历史上出身自血月族的魔皇数量最多,而三大战斗种族往往在血统中,拥有对其他非战斗种族的天生统治力。所以即便在这总数仅有不到六千的中型村落中,这一小片环境的还主要是由一百多户血月族人领导的。

这一中等规模的村落建立在米纳尔森林这一片的盆地中,大体形状为圆形的村落周围,有着一道拱卫着这方圆十几里土地的法阵。这仅仅是最简单的防御法阵,法阵的枢纽和供能源泉便是其中的每一位魔族个体。除了简单的防御功能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一片村落散发出的魔族风格的暗元素波动挡在法阵之内。虽然人类可以通过很普遍的飞行船只从上空俯瞰到米纳尔森林的每一处魔族村落,但是这里毕竟毗邻龙族的领土,人类极少通过飞行船只来到这里。而来自地面的探险家很难用对元素的感知找到这片村落的存在,所以从各个方面,这一片村落的存在便得以最低限度的保存。

米纳尔森林中生活的魔族再也找寻不到曾经镌刻于石材上的历史文化,这里唯一的生活材料只能来自无处不在的树木。不过尚未从魔族血脉中淡去的艺术追求使他们仍旧在洛维安面前的一座简单的木屋上得以苟存般的表达。

木屋是稀有的黄花梨木材质,从上依稀可见曾经血月魔族恢弘紫月宫的气势和优美。在简单的光影魔法下,一轮暗淡的紫月悬浮在屋顶。看着这轮象征着自己生命的月亮,洛维安感到眼睛一阵酸涩。

作为世界上最后一道至尊血脉,洛维安尽管身上的人类气息相当明显,但是当他的目光瞄向那些围站在崎岖街道上那些表情呆滞麻木的魔族残余时,无形的高贵气息仍旧让那些平民们惊慌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洛维安的目光。在从前,洛维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他亲眼目睹曾经魔族的辉煌如今已经破碎解体成为如今人类和魔族以及其他诸智慧种族生存夹缝中苟延残喘的落魄时,这种已经让他感到习惯的威严现今只能让他感到愧疚与痛苦。

无形的气流轻缓地推开了他们面前混沌的空气,让这间这里的议事堂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那里,再没有之前他们所遇见的两位芒族魔族时对历史预言的狂热崇拜,这里充斥着最深重的已经变得麻木的悲哀。十几名残存到现在的血月族人静默地站立在洛维安的两旁,灰暗的紫色或血红色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刺目,变得倾颓和平凡,就如同那些散落到地面被踏入泥土的花瓣。

洛维安并没有首先望向站立在两旁的仅存的几百名血月族后人,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已经破旧的象征魔族皇族荣耀的正金色血月旗帜。五百年的时光已经在其上留下了岁月无情的痕迹,在皇旗之前,是一件做工仍旧精致的芒族图腾标志,他看见了在青灰色的方砖上,马斯特玛用熟悉的笔记在五百年前留下她已然应验的预言。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她最熟悉的军团长挥舞出十字斩的姿势——正是在短短片刻之前,洛维安在米纳尔森林那里所作的一切。

他再也感受不到得知马斯特玛自导自演的这一预言的应验时感到的荒唐与滑稽,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下意识地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将魔族的荣耀放在如此的高度,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近乎自私的想法让自己的世界观变得多么狭隘。魔族的荣耀是平均到每位魔族身上的,远远不是仅仅存在于那些代表着力量巅峰的魔族至尊在战场上所作出令每个种族都叹服的一切。即便是一个最卑微的魔族,也可以用它的意志证明魔族皇旗上的每一缕颜色,更何况是自始至终都从未背叛过自己的马斯特玛。

“现在,这里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米纳尔森林?”他转身道。

站立在他面前的血月族后人在沉默了片刻,一位老者终于开口道:

“我们是唯一仍旧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生活的族人。还有更多的族人生活在米纳尔森林外围,他们担心受到米纳尔森林深处的强大野兽所干扰,依托于人族的保护之下——”

“——保护的代价就是交出自己的翅膀,还有自己生命的所有权吧?”洛维安叹息着说道。

空气中又漾开了一道沉默,污浊的尘埃将这里的环境变得更不透明。

马斯特玛轻巧地向后错了一步,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血月至尊的影子里。

“您……您究竟来自于哪里?”对于一切真相早已散失在动乱的历史中的魔族残余来说,洛维安这位突如其来完全应验于历史上的神秘魔族至尊,对于他们显得太过于突兀和神秘。隐藏于米纳尔森林过久的日子已经培养出了他们敏感多疑的性格,尽管释放着货真价实的至尊气息,他们仍旧难以相信这位看上去过于年轻的魔族真的能有能力带领他们走出这段屈辱的历史。

黑暗精气涌动,在洛维安的面颊和手臂上映射出了一圈圈优雅诡秘的魔纹,强大的至尊血脉释放出对魔族无与伦比的精神威压。几位出身血月族的领导者慌忙地向后退去,试图躲开洛维安的压力,甚至连马斯特玛也向后退去了几步。

“我不想再重复我当年的名号。我是洛维安.布拉迪缪恩,如果我们的历史上还对这个姓氏留有印象的话,你们会知道,这意味着血月一族至尊脉的身份。”洛维安并没有给他们选择思考的时间,低沉而无感情地说道,“也许人族在物质上的破坏已经让我们失去了站着生存的权力,但是我更看到了,迫害和时间对于我们灵魂的侵蚀。魔族曾经的荣耀和光辉再也不见,只剩下了最基本、最简单的野兽一般的生存追求。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血月族乃至魔族的坠落,就是因为我个人的错误。也许我并不应该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但是既然全奥西利亚,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能够承担此责任的魔族还愿意继续苟活于世,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洛维安仰头,夕阳已经在蓊郁的森林中变得昏暗,地平线上的阳光已经完全被森林所遮挡。

“也许各位并不知道,奥西利亚的历史潮流即将再度因为并未真正结束的五百年前的卫圣战争而改写,这是一个将决定魔族是否彻底灭绝,还是再度恢复六千五百年前辉煌的时代。我在你们眼中看见的茫然与灰暗,但是这一切不会重复在你们孩子的眼中。正如预言所示,如果你们真的愿意用双眼见证那段辉煌历史的重演,请允许我带走一部分天赋优秀的孩子。虽然我并不成熟,但是我认为,在当今的条件下,没有魔族能够比我的计划和意志做得更加完美。

“我今天来到这里,只需要带走不超过二十五名魔族。允许或非,都不是由你们所决定的。如果你们仍旧还有勇气去反抗我的决议,那就说明你们还有着离开这里的决心。将这样的信念不用在对抗人族反而用来迫害你们的至尊,我只能说,魔族最后的希望已然泯灭在你们甘愿苟存于这弹丸之地的狭隘心境里。”

说罢,洛维安扫视了一眼那些面面相觑的血月族后人们,径直走出了这间狭小却残存着魔族对生存的最后信心的议事堂。

入夜,悬浮在半空中的残月在洛维安坐在大树下休息的影子拉得很长,马斯特玛站在树的另一侧,望向魔族村镇在熹微月光下模糊的轮廓。

“刚才说得不错。”

“这是我们的必修课,难道你就这样着急地忘记我们在埃德尔斯坦生活的那些日子?”洛维安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那样的勇气。”马斯特玛勾勒着落霜剑柄上细密的花纹,“所以做军团长的是你而不是我。”

洛维安没有回答,盯着目光尽头的黑暗。感受到元素波动的马斯特玛也转过身,在淡紫色的血月下,一个震动着翅膀的身影渐渐出现。

那是一个年纪比雪沫大不了多少的血月族女孩,不过她有着雪沫在一出生就已经被剥夺的翅翼和紫色的手指甲。深红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黄晶色的眼睛中有的是令洛维安感到惊讶的果断决绝。

她站在洛维安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双翼缓缓地积聚着稀薄的暗元素。甚至连一级都没有达到的这个小家伙用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望着自己,随即用一拧身,一声不吭地冲向了洛维安,手中的匕首直指洛维安的心脏。

“多么传统的方式啊……”洛维安叹息道,用这种方法试探老师的能力,是魔族延续千年的传统,没想到残存至今的魔族仍旧保持着这样的习俗。

洛维安根本没有动用黑暗精气,抬起自己的左手,任凭锋利的匕首刺穿自己的手掌,紫色的血花飞溅。穿透了洛维安手掌的匕首卡在了他的骨缝中,魔族女孩看见这一幕,即使之前的行为证明了她的强势,但是孩童心境的她仍旧在看见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时候,惊叫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洛维安用右手缓缓地拔出了嵌插在自己手骨中的匕首,金属与骨骼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紫红色的血液一滴滴地洒在地面上,散发出淡淡的异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