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都城一夜易了两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次日清晨精兵尽散,百姓们浑浑噩噩地在各自家中被关了一晚,只晓得昨夜火光通天,杀声不断,但大王还是大王,王宫还是王宫。

后宫安置妥当后,被囚禁的官员们都被送到王宫。东林王逐个召见将领,不但不斥责,反而安抚鼓励一番,右丞相楚在然起草嘉奖王令,把叛逆之行掉个头,写成君王有难众将不畏生死攻城护驾。

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磕头大呼万岁。

除了攻城时的对峙和少数人顽抗外,死伤不多。而且之后即有王令下达,命官员厚加抚恤。

而显赫一时,曾统领东林举国兵力,令他国将士闻之丧胆的镇北王,已远离。

黄尘大路中,一队没有旌旗的车队缓缓而行。

队中有车有马,骑马者人人脸色冷漠,眼中时有精光闪过,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两车妇孺在中间,另有两车不知内里装了什么,车轮过后,留下深深的车辙,看起来非常沉重。

还有一辆马车,外形古朴大方,装饰虽不华丽,简洁中却尽显贵气,从车辕到轮子所用的都是难得的上好木料。

过了漫长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车中闭目。

东林大事已了,经此一役,东林王不会再怀疑是他杀害了两位王子。

但父亲失去了儿子,王兄失去了王弟,东林也失去了护国大将。

这一场劫难的后果,将要东林用多少年来承受,连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药,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举起双手,看着虎口处被剑磨出的厚茧。记得她的手,纤纤十指,白而细嫩。这手抚琴、摘花,原来也会调药。

“最毒……真是妇人心?”

深邃的双眼徐徐眯起。

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的眼底,闭目再陷入沉思,渐渐呼吸均匀,似将睡去。

大路凹凸不平,马车颠簸,一步一步,离过去渐远。

车轮似乎碰到石头,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匀的呼吸被打断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觉,喝道:“停车。”

掀开车帘,身躯骤然剧震。

路旁静静站着一道纤弱背影,一手牵着马,一手垂握住缰绳轻轻掠过及膝的草儿。听见车队停下,徐徐回过头,露出一张绝不令人惊艳却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脸,轻轻启齿叹道:“王爷,白娉婷赴约来了。”

见面前大队人马连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没有动弹,娉婷红唇微扬,勾起一丝浅笑,“实不相瞒,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爷车队。若王爷与娉婷擦身而过,那是你我缘分已尽,娉婷也算实践了到东林见王爷的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楚北捷的目光一刻不离娉婷浅浅的笑容,沉声道:“我察觉了。”

“那……”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从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爷忘了?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楚北捷一字一顿,冷冷重复,“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娉婷的眼睛美丽如初,“王爷忘了我们的誓言?”

“我记得的。”楚北捷点头。

“誓言犹在……”娉婷盈盈走向前,伸手,递到楚北捷面前,动情道,“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葱白小手,近在眼前,伸手可触。

他握过这手不下千次,赏玩赞叹,记得它温暖光滑,灵巧细嫩。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也是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娉婷不惊不惧,乖巧地站在面前,就像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厌诈”。眼眸还是会说话般晶莹透彻,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娉婷,答我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

“北漠奸细用的药,是你所调?”

“是。”娉婷纹丝不动,吐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东林两位王子是我骨肉亲侄?”

娉婷看他一眼,瞳中柔光闪烁,叹道:“我知道。”

“你可记得,你曾发誓绝不伤我家人?”

“我记得。”

“我楚北捷,不是为了女人而忘记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娉婷听出楚北捷话中恨意,挤出一丝苦笑,“我明白的。王爷说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爷找到娉婷,娉婷避无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爷发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北捷顿了顿,凛然道,“你自知必死,为何置大石于路上,惊动我的车驾?”

娉婷犹如被剑刺中心口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会说话的眸子动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痴人,王爷也不过是个痴人。我说干口舌,王爷难道会信我一字?大错已经铸成,这一辈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泪珠如断线珍珠般坠下,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