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骄阳,从归乐都城的东边冉冉升起,替代月的柔和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子民。

晨曦照亮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国,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的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归乐众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数不尽的归乐百姓怯生生地跪下,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眼泪,苦苦压抑着哭泣声。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归乐百姓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四处遭到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皆为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国玺,以表归顺之意。”沉抑的话,一字一字从何肃喉间挤出。

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世国玺,无价之宝。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窃窃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秘密谋划,谨慎布置,时机成熟便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之后布下天罗地网追堵,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的是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万分小心”那四个字,是如何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魂魄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齐整肃静,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扬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手脚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祖?

但此刻心里再怎么悲痛,也不能不顾大局,想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何肃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其诚意,通常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骚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旧恨新仇,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攥紧双拳,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何侠的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却被某样东西轻轻拦了下来,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不至于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这两个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佛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带着一干降臣沉痛地跟随在后。

进了城门,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座古老的都城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曾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归乐都城。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份不甘和痛楚消减。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只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连耀天公主,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回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断壁。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王府大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踏上熟悉的阶梯,跨进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一定要带上侍卫,不要独自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并不是出外玩乐,何肃王子派人来叫孩儿,说他们正在王子府里听一位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